06·度灵

    四下是陌生的环境。
    恍惚间，令珂记起，自己身在梵辛古刹的禅房。
    米白色的花瓣，从窗栏飘入屋内，清香弥漫四周。竹床，书柜，再看窗栏下透出的光，温暖灿烂。
    看来已经睡了很久，天已亮了。
    脑袋还有些昏沉，孤岛的梦境，不止一次出现。
    细细回忆，梦境中的感觉，倒和浊夜林有几分相似。
    洗漱毕，听闻不远处传来喧嚷的人声，急促的脚步声。
    度化恶灵的仪式，开始了么？
    令珂慌忙移步前院，只见僧人们，统统朝着寺院门外走去，原本静谧的古刹，瞬间繁忙起来。
    这时，一位僧人从她身边走过，令珂火急火燎的冲过去，一把抓住他，是昨天备斋的千叶。
    “千叶小师父。”令珂这才想到对方是出家人，赶紧松开手，问道：
    “度化仪式开始了么？”
    “阿弥陀佛，梵钟声结束便开始，应是很快了，度化台上已做好万全准备。令施主见谅，我先行一步。”
    说罢，他便急急的向外走去。
    令珂也跛着走了出去，跟随身旁脚步声轰隆，好不容易才来到门口，她跻身于人群边缘，九级台阶之上。
    来的仓促，都未看清寺外，九级台阶之下，是一个仙气渺渺的圆形平台，倾斜的坐落着，这就是镇压邪灵的度化台了。
    铜制的大钟，被四只偌大的玄武举着，傲立于度化台边缘，旁侧便是沸腾的瀑布，深邃的虞渊。
    钟旁站着一位武僧，二十五六岁的男子，穿着绫罗僧袍，身躯健硕，颇有气贯长虹之势。他负责敲响巨钟。
    度化台中央，布了一道星蓝的法阵，圆形光柱，穿入云霄，看不到终点。
    法阵中，放置着一只白色的魂器，四四方方，周身刻着往生咒，如同香炉，但却盖了顶，只留出五处圆形小孔。
    其周围有九位僧人守护在阵旁，他们凝神闭目呈打坐状态。
    元尘也在其中，他的僧袍印有与其余人不同的图腾，类似鬼罗刹。令珂有些诧异。
    一位高僧，立于守阵僧之中，他穿着红色的袈裟，上有金光闪闪的坠宝，手持七环禅杖，身型清瘦挺拔，眉毛花白，眉尾长长的垂于眉骨下，看上去年事已高，却站立如松，神采奕奕。
    看来他应该是梵辛寺的方丈了。
    僧人们念诵经咒，法阵转动。
    再看不远处那片荒蛮的村落，已变为沼泽。
    恶灵受到感召，从四面八方现身，地上涌出枯骨，空中袭来乌泱泱一片漆黑的飞魂，天色阴暗下来。
    多数恶灵，与常人长相无异，只是浑身透明，气息幽幽，十分阴森。
    随着法阵旋转，武僧再次撞响梵钟，钟鸣喧天，足足响了二十四声后，方才静止，只剩下回音悠然。
    这时，两只恶灵如鬼魂般飘了过来，一高一矮，她们衣色红黑，身形削瘦，露出一块脊背，背上刺着阿落刹娑图腾。
    高个子抛起一朵银制的蔷薇花，直冲法阵，被元尘挡下，一张枯骨状的法符，又从矮个子嘴中吐出。
    “元尘小心…”令珂喊道。
    好在他轻松躲开，他挥舞降魔杵，一道雷法劈下来，炫光漫天，击中恶灵的头颅。
    她们凄绝的说出了最真实的执念。
    高个子：“我想得到爱…”
    矮个子：“为什么，我总是一个人！生也是死也是！
    原来，执念会化成恶念，恶念会成型作祟…
    恶灵瞬间覆灭，化作青烟，被收入白色的魂器中。
    随着经咒声不止，周遭的恶灵似乎受到攻击，四散开来，掀起一阵躁动的气浪。到处是魂烬前的暴鸣声，撕心裂肺，响彻云霄。
    令珂捂住耳朵，心神被震得摇晃不已。前方又是异动，更多恶灵袭来。
    其余守阵僧已统统起身，不再闭目禅坐，他们分别立于阵法周围八个方向，一边顺时针慢走转圈，一边喃喃念经咒。
    -
    阵法被咒语唤醒，能量随之涌动，阵中心通天的光柱，忽然变成两只赤红色的朱雀，它们冲上南离上空肆意舞动，空中的恶灵纷纷嘶吼着坠落。
    铜钟下的玄武也吼叫起来。
    猝然间，众恶灵背后升腾起一头黑蛟。
    是洛渊！
    令珂跻身上前，惊异的看过去，有些担忧。
    黑蛟昂首挺立，发出簌簌如泉吟之声，他身边的恶灵如同得到指令，开始施展邪法。
    它浑身玄火，领头冲向法阵，一道黑色的火焰跃然而出，直穿蓝色光柱，众僧人纷纷念咒施法。
    元尘起身，与黑蛟形成对立，他抬起一支赤红色的降魔杵，叮咣摇晃，念念有词。
    黑蛟顺势环绕元尘，像龙卷风一般把他裹在其中。
    整个仙台被咆哮的黑焰扫过，流火漫天席卷过去，天空中黑暗一片，颇有湮灭众生之力，如此强势的攻击，让懵在一边的令珂咂舌。
    -
    只见元尘继续晃动降魔杵，招降的铃声骤起，声音就像闳钟般、咣咣作响；
    一道道佛光，如灼灼烈日般刺眼，直冲黑蛟而去，将它周身围住，禁锢于光晕中。
    洛渊化作人形，坠落在地，站定。
    他紧捏拳头，白皙的侧脸，显现出几缕纠缠的黑色图腾，眼眸在阳光下呈现出红褐色。
    看上去十分痛苦，他隐忍着，烈声吼到：
    “将虞苏交还于我！！”
    方丈这时对视他，双手合十，缓缓开口，声音清朗洪亮：
    “洪钟初叩，宝偈高吟，上彻天堂，下通地府。
    愿此钟声超法界，幽暗悉皆闻，救拔幽冥众生，度化幽冥龙渊，闻尘清净证圆通，一切众生成正觉。阿弥陀佛…”
    听罢，所有僧人双手合十，举过胸、额、头，开始齐齐诵经。
    到处是惨痛的嘶喊声，无数具恶灵化作青烟，被收入魂器。
    沼泽忽然生出嫩绿，环绕着一片新生的草叶，颇有万物初发的禅意。
    “少废话！让虞苏回到浊夜泽，你们要我魔心也好，要我司命于佛也罢，只要她在我身边！”
    洛渊往后退了半步，看得出他在硬撑，面色苍白，眼瞳血红。
    主持仍旧是慈悲之相，话语间波澜不惊：“你如今已无魔心，我们又何须收复。
    你若一心向佛，是你造化了得。佛祖宏愿度化众生，众生平等，何来司命一说。”
    “鬼话连篇！！什么佛祖宏愿，众生平等。
    到底何为魔，何为佛，魔不过是你们的佛祖定义出来，与你们有异的罢了！这也叫做平等？
    只因为根源不同，就冷血拆散，这就是度化？！”
    “洛渊，休得在住持面前胡言乱语，世间无佛无魔，有的只是心，心静为心，动则为念，念者，人。恶念者，魔。
    一心即正，正者，止之一心，便生大爱，为佛。二心即人。三心为魔。”
    元尘放下降魔杵，义正言辞。
    僧人们也停止念经，万籁俱寂。
    洛渊冷笑，凄绝的看向元尘：“元尘，元尘兄。你忘了自己的曾经，现在已完全是一副佛相了，哈哈哈哈…”
    听至此，令珂惊异，元尘与他有什么关联？
    “可惜，对我而言，成魔成佛都无妨，只是放不下心中之爱，难道你们这些大成之人，无法成全一段小小的爱。
    我该说你们无私，还是无情…”
    他继续说，眼中尽是悲凉。
    “你所谓的爱，不过是妄想和幻象，是用来度你之物。
    你如今已度了魔心，虞苏也完成夙愿，她有她的道，你有你的路。你当澄心遣欲，一心向佛，何必执迷不悟！”
    元尘叹然。
    洛渊惨笑：“妄想…幻象…求不得、怨憎会、爱离别，生生世世因因果果，若这一世都负了自己，何必度化魔心，辗转轮回？”
    住持道：“因有空欲故一切法得成，若无空欲者一切法无成。洛渊你当放下执着心。”
    “轮回不息，情深不灭。”
    他半闭妖异的眼眸，长发被风拂动，转身离开度化台。
    元尘转向住持，请示道：“师父。”
    “随他去。”住持并无意阻拦。
    其余造次的恶灵，被统统收复。
    洛渊孤独的走入浊夜泽，化为蛟蛇，从悬崖峭壁，层层盘曲，游入虞渊之中。
    浊夜泽恢复如常。
    武僧撞响梵钟，宣告仪式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