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入梦当回

    徐徐热风拂过绿枝，叶榕微微摇曳打着颤。
    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
    层层叠叠的光束过滤在扁卷的李子叶上，淡圆的光晕打在谢昭身上悉悉索索晃动。
    “武娘。”
    谢昭靠在李子树干上，喉间嘶哑，握在手心的铁铲半晌不敢下土。
    春姑姑的话着实让他有些心动。
    ……
    冬藏借着清平轩的后厨，摸了一把额头的汗珠，轻扇手里的蒲扇控制汤药下的火候
    夏季本是烦热之季，尖锐的知了叫如穿云裂石！
    灶炉前的火热还没消散，蝉鸣的响彻扰的冬藏更是心烦。
    “还没好吗？”
    春娘迈着小步，轻摇团扇，有些关怀问道
    “好了好了！”
    冬藏不小心碰到滚热的锅壁上，她惊地缩了缩手，下意识对着一片烫伤的手指一顿猛吹
    “我来盛汤吧！”
    女人年岁大了做事稳当，不似小姑娘的浮躁
    “我放了些治外伤的药，在小世子的厢房，你先上去处理下。”
    “不用的，小伤！”
    冬藏咧着嘴傻笑，摆摆手，莫要让人觉得她太过于娇弱
    “姑娘家的皮肤就是要好好保养的，你看看都烫起一个泡了，还没事？”
    春娘好心斥怪她一句。
    冬藏笑点点脑袋，春姨也是这般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显得怪可爱！
    “春姨，您有孩子吗？”
    正做着手上事的女人听到这句话顿了一下，眼中有些悲凉
    “算有过吧，只不过太小夭折了。”
    女人缓缓长叹一口气，慈笑看了眼小姑娘道：
    “若是还在，应与你的年岁差不多。”
    “春姨，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她小心翼翼端详女人面目表情片刻，笑容温和好像没有生气
    “都过去了，只能说我和那孩子没有缘分，”
    “好了，赶紧上去敷好药，莫要到时候感染便不好咯！我把这补汤弄温热了再端上来。”
    春娘咯咯笑两声，拍了拍冬藏肩膀
    刚出了后厨，就看见几个小朋友在一片空地玩着过家家。
    应该是这轩房主人家的孩子……
    其中一个小男孩头发绑着银白丝条，身子板站的端正，手中拿着长条竹竿，一身正气的模样
    “嘿！我咬州太守定要剿灭你们这群坏土匪！”
    说完拿着竹竿就要戳扮演山匪的小孩，那小孩抱着脑袋哇哇大哭
    “凭…凭什么，每次都是你演太守大人，我回回都扮山贼！”
    小男孩有些无奈道：
    “你长得牛高马大，你不扮谁扮？况且筱筱是女孩子她只能扮演武娘。”
    “你们都欺负人！”
    几个小孩吵了起来，冬藏捂着嘴笑
    若要是她小时候有这般童趣那该多好，而不是整天跟着一个老头熟悉草药的名字！
    小姑娘轻扣万花一住的厢房，幽幽传来一句“进来”
    少年像是刚沐浴而出，胸膛半露，湿湿嗒嗒的水珠还未擦干，发丝被窗外的风动吹的微微飘扬
    他眯倦着眼，懒洋洋枕着脑袋躺卧在椅榻上好生惬意……
    冬藏脑子顿时就想出一个词汇，美人出浴图……
    “春…春姨说，治外伤的药放在你这，我来拿一下。”
    “你哪伤了？”
    “我…还没说谁伤了，你怎么就判断是我？”
    万花一单挑眉头，哼笑一声，缓缓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拉开下面的抽屉拿出黄色的小瓷瓶。
    少年走到小姑娘跟前，檀木清松暗香气迎面扑来。
    好是熟悉的香气……
    “哪里伤了？”
    冬藏伸出被烫伤的手背，微瘪黄豆大小的红水泡在白皙的肤色上有些骇人
    万花一轻逮住小姑娘的手腕，一阵清凉的风拂过烫伤的地方。
    小的时候，她一但摔伤，臭老头就告诉她该用什么药，又变着法考她，哪里受过温柔的待遇！
    小姑娘脸颊透出红晕，直视少年胸膛，暗幽的香味萦绕的她头脑发热！
    “忍着点。”
    什么时候留给这人印象是很怕痛的？
    黄色瓷瓶倒出的是淡黄的液体，火辣辣的疼痛让冬藏忍不住缩了下手，手腕在少年掌心死死捏住，她根本抽不出去！
    “这个不会留疤，一会就清凉了。”
    “这几日不要碰水，别总胡动。”
    “饮食清淡，多喝水，睡觉也注意些。”
    “……”
    哪能想到一个翩翩俊俏少年，在外人看来飞扬跋扈的小世子，真实一面竟然是个话痨婆子！
    “你再重复一遍。”
    “……”
    怎么有种臭老头抽她背药理的感觉？要谈治病救人的方法，怎么着也是自己更胜一筹啊！为何此刻此景如此怪异！
    幸亏一阵轻扣门声将冬藏拉出这片窘迫，她殷勤跑去开门。
    春娘端着补汤，上面腾着热气
    “小世子，这是冬姑娘给您熬的，奴婢放凉了会才给你端上来的。”
    “你熬的？”
    冬藏点点头，少年冷然的笑意让人心中寒颤
    “既然是补汤，我看你也刚受伤，补补也好！”
    “我这小伤哪需要补的？况且里面的药材都是大补，普通人吃了受不住的。”
    “对呀，小世子，而且只有这么一碗也不够分的。”
    春娘笑应道解围
    “那哪知道你这丫头是不是骗小爷呢？”
    冬藏眉头一皱，当真是不理解这人！有时让人觉得两人关系很好，有时觉得拉的很远……
    不断的怀疑，漠然，处处防备。
    冬藏不经想起上次那番话“小爷只信我自己”
    她所有的好心好意，总是在这人面前不值一提！
    小姑娘神情愤然就要抢断过春娘蹲着的补汤，却被女人闪了过去
    惊慌的眸子对上一双冰凉的桃花眼，春娘刻意躲了一下，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这么着急，不如一起去？”
    嘴角笑意渐深，没人会觉得嘴角扬起的是温和笑容，像在脖子上架了一把刀的冷意
    “啊！”
    补汤连带瓷碗碎了一地，春娘脸色瞬间煞白，膝盖软跪倒在地，身子忍不住的抖动。
    “小世子…你都知道了？”
    珠黄双目惊恐瞪大，也不顾补汤滚洒在皮肤上的烫意
    冬藏一脸茫然，还想要去扶春娘，却被少年一把拉了回来。
    “我早说过，她的命数由我给，自然也由小爷管！你算个什么东西？”
    “奴婢……知罪，请恕奴婢死罪！”
    “一切都是由奴婢自己的主意，不关太后的事，是奴婢害怕太后过于伤心才出此下计！”
    春娘不停抖磕着脑袋，周边的碎瓷器顿时扎进薄肉中，淌出鲜红的血液
    “万花一，你别让她磕了！”
    冬藏一脸担忧，偏偏少年钳着她胳膊不放
    “春姨头都出血了，你看不见吗？”
    少年嗤笑一声，冷声道：
    “别磕了，就这么死了不好玩。”
    少年撒了手，小姑娘立即跑到梳妆台前找伤药，她一瓶瓶打开细细查看。
    万花一蹲下身子来，弯了弯桃花眼
    “你要害的人，一直想着要救你，是不是很傻？”
    春娘皮肉嵌进去好多瓷碎口，冬藏约莫弄了一柱香的时间才全都取了出来，学着万花一的样子轻轻吹了吹。
    又简单撒了活血化瘀的药粉，在春娘额头包了一圈才好。
    “可惜这么好的药材了……”冬藏边收拾着地上的残渣，边小声感叹
    “小爷要喝了，你这条命才可惜了！”
    小姑娘一脸疑惑看着少年，皱着眉头又看向了春娘
    自己离了手以后，就是春娘碰过那补汤了……
    女人心中忐忑，满是歉意不敢看小姑娘，她在汤里下了蒙汗药，想的就是小世子好好睡一觉然后就带冬藏去找谢昭
    到底是哪里疏忽了，竟然被发觉到了……
    “是春姨对不住你！”
    女人又开始哭啼啼跪在地上，冬藏当真受不起被吓了一跳
    “不急，你将你的原计划继续走下去。”
    春娘似乎没有料到小世子会如此说，明明阻止拆穿了她的心思，却又让继续走下去，也不知道打的什么盘算。
    “小世子，那…能不能让奴家到时候死的明白，您是如何发现的？”
    万花一咧起嘴角，像是听到了一个愚昧的问题。
    “你没机会知道。”
    “你们莫不是还有个空间可以讲话，为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冬藏有些不满道
    ……
    黄昏的天，春娘如约而至带着冬藏入了太守府。
    男人脸色憔悴靠坐在李子树前，喝的烂醉。
    迷迷糊糊像是回到了几年前的光景。三菜一壶酒摆上桌，风姿卓越的少女笑容俏皮打逗他道：
    “公子，这曲生酒劲大着呢！我瞧你长得俊俏，还是莫要喝了，大晚上的不安全！”
    他知道这人是女匪头，果然和寻常女子不一样。
    吐词无理不害臊……
    女匪头死皮赖脸坐下要跟他一桌，囔着三个菜不够！
    “老板，这夫妻肺片不是夫妻能吃吗？”
    那一刻，他真的差点以为武娘是回来了……
    “既然吃了，那我两人便是夫妻了！”
    像个流氓一样，教养和身份的约束，愣是把他惹得像个娇羞的小娘子。
    ……
    “使君？”
    谢昭迷迷糊糊睁开眼，扯开笑意，还真是跟武娘说的一样。
    ‘曲生一杯，入仙一回。’
    倒真愿意日日沉醉，还能见到日思夜想见不到的人。
    “使君，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你怎么还没动手？”
    谢昭顿时没有常态的庄严肃穆的样子，长长打了个酒嗝
    “她！也是别人愿意付之生命想要保留下来的人。”
    “我凭什么将他人期盼已久的惊喜，希望给毁了？”
    冬藏看着男人指着她，有些发懵，但今日的事怕不是如此简单说的清楚！
    春娘心中像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住，透不过气，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还是错。
    “使君，你醉了。”
    春娘上前扶起男人，一身酒气弥漫，胸口吊挂着一块长命锁晃晃悠悠。
    “使君，你这…长命锁哪里来的？”
    春娘眼底泛起泪光，长命锁独特的花纹她怎会识不得！
    谢昭还以为春娘要抢，一把推开女人，双手紧握长命锁，警惕护住。
    “不许抢…不许抢”
    “这是武娘唯一留给我的……”霎时一个高大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我不抢……求求你只给我看一眼可以吗？”
    女人的卑微似乎在今日瓦解完了，冬藏稍稍有些不知所措，她就像个局外人。
    谢昭半信半疑撒开手，春娘手臂抖颤缓缓摸上长命锁查看
    云纹荷花雕刻，还是她专门找的云秦御用匠师打造的，隐隐约约上面刻了个囡字。
    “使…君，这块长命锁不会…是您夫人的吧？”
    春娘声音也跟着颤然，随着谢昭对她提出问题地点头。
    女人再是绷不住了，抱着脑袋神情痛苦大哭，声音嘶哑！
    二十年前，她生了个女儿小名叫囡囡，刚生下来就没了气息不哭也不闹。
    长命锁…长命锁，为何跟短命锁一样？忍着莫大的悲痛，也给不了这孩子什么，只能将提前打造好的长命锁挂在她身上
    明明宫人说拿去埋了，居然这个孩子还好好活着，却还是难逃一劫……
    庭院的小厮听了动静赶紧跑了过来，刚好就碰着了本来是关着的土匪
    “谢昭小儿，拿命来！”
    梁飞举起大刀从房檐跳飞而下，蒲传奉捏起长剑紧跟其后
    冬藏无助看了眼房檐处，明明万花一是同道来的，可是人儿进了府就不在了！
    现如下她又不知道如何应对，简直急死人！
    小厮握住工具迎难而上，冬藏趁乱扶起谢昭和春娘就准备逃，醉猫身子又重半天不起来。蒲传奉找准时机拿着剑就朝着三人刺来
    “啊！”
    房檐上抛出的石头力度又大又准确无误弹飞了蒲传奉手里握着的长剑，力度大的让他手腕发酸
    刺眼的嫣丹色让人一惧，桀骜不训的笑意生寒。
    “万小世子，你何足要插手！”
    “你们的个人恩怨，小爷是不参与，但是伤了旁人可不好。”
    “还不过来？”万花一斜了小姑娘一眼
    冬藏也觉得气氛不太对，松了手跑到少年身后
    “女儿，娘对不住你！”春娘哭丧着脸就要往李子树上撞去
    众人停下手里的动作，皆是震惊的眼神盯着女人，好在谢昭手上动作快拉住了春娘。
    “你什么意思？”
    “她是我苦命的孩子！”妇人满脸褶子，泪痕满面崩溃大哭
    冬藏抓住少年衣角，小声问道：“你是不是都知道？”
    万花一浅浅勾出笑意，不语。
    “使君脖子上的长命锁就是我打造给囡囡的，可怜的娃一生下来不哭不闹，我还以为……”
    “什么？你的娃？”
    梁飞粗吼着嗓子，有些不可思议，还是只能怪云秦太小兜兜转转又转回来了。
    “囡囡，是你捡回去的？”
    梁飞叹了口气，点点头
    民间一直有传言，梁虎寨的大当家是个有勇有谋的女子……
    准确来说不是梁飞捡的，而是在一个人贩子手中抢回去的，当时他年纪尚小，又害怕父亲不同意才说是捡的。
    就这样，梁虎寨一百多口男子，突然容下一个女娃娃
    大家都觉得这女娃娃长得又可爱，讨人喜欢。
    轮到给这女娃取名字时，一堆男人吵了三天三夜，土匪的女娃肯定不能和寻常人家的女儿一样弱不禁风！
    想来想去就叫梁武，可又觉得长大会不会太过于莽夫，总不能和他们这群傻大老爷们一样，于是后面加了个才……
    “你说…你能复合武娘？”蒲传奉谨慎试探道
    春娘摇摇头，她打的主意本就是让谢昭说出当年的尊夫人是如何将命数还给他的
    “不能？那你就是骗本君！”
    “一年以上的尸骨无法转回，我只是想要转还命数的法子……”
    是啊，武娘在李子树下都埋了三年。
    永远停在了十七的年纪……
    “谢昭！你个王八蛋！”
    蒲传奉捏起男人的领口，愤怒如见仇，拳头就落了上去
    谢昭被他打的嘴角冒出血泡，剩着一口气笑道：“你呢？你就不王八蛋了，别忘了你曾经也是耳目，害死武娘你也有份！”
    梁飞生害怕自己听错了，今日的消息足以淹没他
    “谢昭，你说什么？”
    “闭嘴！”蒲传奉又给了他一拳
    可偏偏男人不仅不住嘴，笑着声音大了几分“我说，他蒲传奉曾经去你们梁虎寨当的就是耳目！”
    那时的梁飞已经快要而立之年，梁武才十四岁快要及笄，老寨主死前却把大当家的位置给了几百口人中唯一的女娃。
    但梁武才确实担得上大当家的名号，她有勇有谋，做事果断稳当，不似寨子里的莽夫。
    少有人议论，都被梁飞压了下去。
    当时照顾这女娃，这些大男人就跟当爹一样，碰着手心长大。
    毕竟是女娃儿，总有些事情让人手足无措……
    刚好蒲传奉来了寨子，看着他文弱书生其实不然，武力也是精炼，梁飞也对他怀疑过
    可后来蒲传奉救了他几次，梁飞本就是重情重义之人
    加上这小丫头来了葵水，寨子里的大老爷们都以为她要死掉了，好在蒲传奉还懂得些，算得上当个娘了。
    梁飞渐渐对这人有了好感，还把三当家的位置给了他。
    “我就不该给你这个位置，都怪你为什么怂恿武才去咬州！”
    梁飞红了双眼，三个男人扭打一坨
    十七岁的梁武才为了寨子的兄弟去了趟咬州，这张不开，饿得就是几百口兄弟！
    梁武才有心接近谢昭，想的就是官匪结交。
    这么多年才知道，原来他梁虎寨早就被人盯上，死死咬住了！
    现在回想，简直可笑至极！
    梁飞当时还想着，武才是女儿家，毕竟不能一辈子跟着一群莽夫混，还替她高兴找到了好男人。
    咬州的太守一表人才，梁飞看得出妹妹是真心喜欢这个男人的，眉眼都娇羞好多！
    他百般嘱咐，梁虎寨还有他，让武才莫要担心，不要提自己是里面的人，安安心心跟谢昭过日子，踏踏实实当个普通人。
    梁虎寨的大当家自然不能输给寻常女子，梁飞快将寨子的好东西搬空都恨不得给武才拿去当陪嫁
    喜结良缘当天，咬州的人群震撼，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出手如此阔绰，简直快要比皇室的公主陪嫁的还要丰富。
    也是那一晚，成了梁武才的噩梦